微博@伪电气白兰y,画加@千千丘夏夏

【一五】关山词(一)

一 午茶

长沙城里的好去处,一是茶馆。且在长街短衢中转转悠悠,高墙深院,青石弄堂。一处棂窗传出只言片语,或是低低笑声。撩开门帘,茶气氤氲中渐显出木桌长凳大罐新茶。茶客多为老主顾,不问季节时辰,甭管茶伴谈资,点一壶茶,抓一把瓜子便能磕去半天。茶馆也有麻将,有评弹,而茶客更喜欢说些市井奇闻,也不乏家国大事,天南地北。茶馆也是土夫子的寻常去处。一些品次略低的小物件,小打小闹的,一盏茶功夫就能寻到买家。桌上茶喝完了,桌下生意也成了。 

吴老狗素日里是顶爱去茶馆的。常常吃了午饭,他便揣着三寸钉出去消食。踱到茶馆坐上一下午,再一人一狗两脸舒坦踱回吴家。他最爱看盘口里见不到的明器交易,刚上地的土夫子带着满是土腥味,或许还有血气,向众茶客吹说起斗里的情况,炫耀身上新添的伤口,最后叮叮当当着满口袋钱逍然而去,大抵是去买酒,赌钱,找女人,或用顺出的小玉件,古币什么的换一壶上等毛尖。哪个人见了吴老狗,都客客气气地喊一句“狗五爷‘'——''狗五爷又来喝茶了?” “红二爷那排了出新戏,您得空了我请您听” “狗五爷好!几天不见,又下地去了?”吴老狗十五岁上道,摸爬滚打近十年,靠一手训狗探穴的本事在长沙城站稳了脚跟。前年他又从西域僧人手上买下据说是佛祖座下礼佛犬的一只小黄狗。别看这只狗小的能被人藏在袖管里,在斗里可是个宝贝,几次把狗五爷从鬼门关拉了回来。吴老狗对这狗稀罕得跟自个儿子似的,整天揣着它走动,人都说狗五爷视狗如命,长沙”狗王”的名号也叫开了。据说狗五爷在长沙一带,是知道古墓位置最多,没出手明器最多,老九门其余八家下个斗还要上吴家讨位置……

吴老狗听到这些闲话,只是笑得见牙不见眼,把前来通风报信的人笑得好生奇怪。长沙有段”民谣”,是这样说的:
那上三门为官,军爷戏子拐中仙
那平三门为贼,阎罗浪子笑面佛
那下三门为商,美人算子棋通天

这“笑面佛”说的就是吴老狗,他才二十来岁,面貌清俊,不像土夫子,倒像个瘦弱书生。他又常挂着笑,不管普通百姓、达官贵人、自家伙计还是敌对势力,都是一脸温和笑容,就是下斗争明器争得头破血流的土夫子,见了吴老狗也会给他三分面子。他的和善仗义、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秉性是长沙出了名的,但不知怎么传着传着就变成“长沙狗五爷一家独大”了。

果然是人言可畏,三人成虎啊。吴老狗坐在徐松泉角落里听着先生说《镜花缘》里黑齿国一段,三寸钉一闻着茶香就从他袖管里钻出来,满怀希望地用劲儿嗅,它爱死了这儿的茶糍粑。

但是一月前,吴老狗不知自己会被闲话逼得出不了门。那时七门霍婆子死得突然,没留下关于下任霍家当家的任何言语,不过霍家人不担心—当家嘛,自然是最厉害的当。一大宅子女人耍心机使绊子你争我抢暗暗较劲了三个月,霍老太太的坟头都长草了,新当家还没敲定。霍家女人们也都聪明,内部胶着便从外部八门入手,吴老狗三天内就收到一箱珍稀明器,两卷大洋,甚至还送了两条棕色狼狗。吴老狗只是暼了眼明器大洋,略为不舍地挠挠狗头,但都遣了回去。只有霍三小姐做得奇怪,来时适逢吴老狗出去转悠,她坐了半炷香工夫就告辞了,留给吴老狗一个锦盒。王总管看着吴老狗回来打开锦盒,内部只是一块成色不错的玉玦。吴老狗若有所思。第二天长沙城就传出了狗五爷力挺霍家当家的消息。其它七门本就置身事外,如今五门已表了率,也不妨顺水推舟,终是三小姐当了霍家当家。

要说这三小姐,上面压着两个姐姐,下地功夫不见得多出众,单是那相貌生得好,在美人如云的霍家也算得上上等。她明眸皓齿,玉面朱唇,黛色旗袍勾勒出的婀娜曲线纵是女人见了也要两眼发直。偏偏这姑娘总冷着一张脸,不接地气,不染世俗的样子,没上台就有了“霍仙姑”的美名。五爷的表态卡得尴尬,再加上有人赌咒发誓看见霍仙姑亲自上吴家拜访,个中联系耐人寻味。有闲人多嘴多舌,或有势力煽风点火,一时间关于吴霍二人的猜测,谣言充斥长沙各大茶馆。“那霍小姐生得美,五爷也是好福气”“听说霍家女人为下斗都练过软功的,那身子软得,啧啧……””看来这霍家不日就要改姓吴了”……各种风言风语,聚蚊成雷。

吴老狗初听传言并不在意——二月红迎娶丫头时的闲话可要比这多得多,爱嚼舌根者说个两三天就乏了。不想传言拖了三天有越演越烈的架势。他不再去茶馆,闭门谢客,打算用冷处理的手段辟谣。狗五爷平时不是在下斗就是在去下斗的路上,好不容易清闲下来,整天站院子里训狗。珍贵的盆栽,红木桌椅,充文化人挂的字画都让管家王孟搬进了里屋。吴老狗挠着三寸钉的狗头,看一群大小毛色模样各异的犬类在大院里撒欢儿跑,心里感叹生活真美好啊。

半个月后吴老狗再去茶馆 ,谣言果然淡了不少,再没茶客贱兮兮地看着他笑:‘’狗五爷怎么没把霍姑娘一起带出来?”他心情大好,眼珠子转了一大圈,慢慢踱到一个长袍马褂的男子桌旁,一屁股坐下吃起了桂花酥。
男子的脸被一副黑色圆眼镜遮了,蜡黄脸,削尖的下颌留有稀稀疏疏的短须。他脑袋跟着小三弦的节奏摆得起劲,口中念念有词,浑身都透着一股子疯劲。台上艺人鞠躬领掌,他好像才发现了吴老狗一般,惊讶地从木凳上跳起来,堆起一脸笑道:“哟,这不是狗五爷吗,好长时间没见您了,贵人多事啊。”

吴老狗也笑了,道:“八爷说笑了,狗五可是躲了半个月,缩在家里土狗一只,鼻子都要废了。”

齐铁嘴撇撇嘴,“五爷看起来精神不振,原来是没下斗的缘故。在下还认为五爷听说霍当家带人下斗五日未归,正担心呢。”

吴老狗吃得口渴,刚喝下一口茶,听到这话急了,张口想争辩就被呛了个正着。齐铁嘴帮他拍背顺气,怎么听怎么幸灾乐祸的声音伴着咳嗽声响起,“看吧,说到霍当家你就和我急,前些日子的传闻我还不信呢,现在算是亲眼目睹了。”

“别乱说!”吴老狗急得要捂齐铁嘴的嘴,“我吴老狗是个粗人,皮糙肉厚,挨几句闲话不要紧,但霍当家还是未出阁的姑娘,被这样说多影响清誉!”

“五爷莫急啊,齐八不过开个玩笑,那传闻九门都不信,外头的闲言啐语早让张大佛爷辟清了。”

“张大佛爷?张启山?”

“对啊,”齐铁嘴又凑近了他,神神秘秘地说,“五爷您这回可要好好感谢大佛爷,若不是佛爷出面说了霍姑娘是九门内部商议推举的人选,你和霍姑娘一人八张嘴都说不清。”

吴老狗只在几次聚会,宴席上见过张启山,那时也是隔得远远的,仔细回望也只能想起模糊的身影。他素来与上三门交情不深,张大佛爷贵为一门,这次竟能出面解释,他真是又疑惑又高兴。

“得了,瞧你这呆样,“齐铁嘴咧着嘴鄙视他,”大佛爷也是为了大局着想,霍家女人斗了三个月,早该选出当家了,与其让她们一直斗下去,不如让你做个顺水人情。“他压低了声音,对吴老狗说:”现在局势紧张,长沙暂时安定,指不定也要打仗,大佛爷在上面受了不少压力,九门内部不要再出什么乱子了。“

吴老狗听了心下了然,接道“大佛爷不愧是华中响当当的人物,真是为大局着想!霍姑娘是何等厉害的人物,岂是狗五能驾驭的?若是真有缘分,也该是狗五随了霍姓吧。“齐铁嘴听了嘿嘿直乐道,”要不是霍当家没回来,齐八就能在这给您俩牵一牵红线!把谣言坐实喽!”吴老狗忙不迭唤他闭嘴,他心念自己是干下地营生的,脑袋别裤腰上,不能好端端害了人姑娘家一辈子。再者他真吃不定霍仙姑这类冷俏美人。他青睐小家碧玉式的,温婉不失俏皮的那种。

想到这,年少气盛的狗五爷颇有些意动。他倾身过去,“八爷,能给狗五算一卦么?‘’齐铁嘴嘚瑟地抖抖腿,‘’老规矩,上我铺子买样东西。‘’吴老狗当即拉着齐铁嘴出了茶馆,不一会儿便走进齐八那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古董铺子。吴老狗没带多少钱,指指最便宜的一支玉钗说:‘’就这个吧。‘’

齐铁嘴凑上前一看,嚷道:‘’五爷你也太抠门了!齐八的铺子就靠算卦吃饭您又不是不知道!买这么支做工成色都是蒙蒙外行的小棍子您对得起狗五爷的名声么?!‘’一只红嘴黑毛,油光水滑的八哥在笼子里跳来蹦去,也嚷嚷着‘’抠门!抠门!‘’吴老狗不理那一唱一和的主仆,搁下了钱袋:‘’买也买了,还不来做生意?‘’齐铁嘴住了口,顺势坐在铺里那张檀木雕花椅上,茶盏一端,折扇一展,一股子江湖算子气息扑面而来。

‘’五爷要算什么?‘’

“ 姻缘。”
齐铁嘴愣了一愣,随即嘿嘿笑了,得了吴老狗的八字就用紫微斗数推算起来。不用半盏茶工夫,齐铁嘴咧着嘴抬头道“五爷,没出手的明器要不都卖了,咱们好好热闹热闹。‘’

“怎么?“

‘’命里红鸾星动,天喜临门,分明是要给我们迎回一位小弟媳来了。‘’

‘’八爷当真?!‘’吴老狗上前看那写画得密密麻麻的稿纸。

“我你也不信?你命宫主星为天同,四象交会,艳桃盛开,可要抓紧机会啊小五!“齐铁嘴老大哥样的拍拍他。

按吴老狗的岁数,在老家冒沙井早就老婆孩子热炕头了,但他是挖人坟头的,爹娘兄长死得早,这么多年自己生死都顾不了,哪有心思娶媳妇。可如今他也算混出点名堂了,也该找个堂客,给老吴家留后了……吴老狗想着想着,忍不住咧开了嘴。

多年后的吴老狗忆起往事,还是恨不得冲回过去放三寸钉咬死傻乐的自己和忽悠自己的齐铁嘴。那哪是桃花运,分明是桃花劫,逃不过,避不开,引人像蛾子扑火一样撞上去。

说到底不过一个缘字。

TBC

评论 ( 3 )
热度 ( 28 )

© 乐事本子 | Powered by LOFTER